“他们怎么知道卫兰歇在乌衣峰?”虞明徵古怪道。
宣星冶目光流转,意味深长道:
“这就要问问那位卫师弟了。”
“我看你最好别管,左右山下那些迷阵也不是轻易可破的,他们找不着路自会放弃。”虞明徵道。
宣星冶不答话,眸光落在远处,卫兰歇清癯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少年大概是经久不见他们俩回来,心里有些不安,遂走出来寻找,但又碍于礼数不敢在陌生地带肆意乱逛,便有些拘谨的站在回廊下,垫着脚东张西望。他身上脏兮兮的,衣着破烂,却丝毫掩不住身形流丽,且他不再弓背低头,一改往日阴翳自卑的面貌,脊梁骨挺直,上扬的面孔一派灿烂之色。
“金丹都没了,他怎么还这么开心呢?”虞明徵有些费解道。
“你就不好奇慕容昇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宣星冶的唇角上扬了几寸,眉峰轻挑,“我倒有些好奇。”
他轻轻一招手,让尘上前。
“去,给山下的人引个路。”
“是。”让尘点头,闪身消失在原地。
“你要叫他们上山?”虞明徵皱了皱眉。
“他们还没到能劳动我下山的地步。”宣星冶道。
“也是。”虞明徵道:“那我先回避,你小心应付。”
他闪身不见,宣星冶起身,缓步走向卫兰歇。
“宣师兄!”卫兰歇看见他,眼前一亮,欣喜道:“你回来了。”
“待会儿有人来看你。”宣星冶道:“想来是你的同门,心系你的安危。”
“啊?”卫兰歇一愣。
赤襟玄衫的男人低头理着宽大的衣袖,腰间缀着玉珏挂穗,书卷气颇浓,他的装束不似那些修士简约利落,层层叠叠,像个羸弱文士,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锋芒。
“我看你们师兄弟手足情深,不当有什么隔夜仇,既专程来寻你,便与他们回去吧?”
卫兰歇的眉头一点一点的蹙起。
宣星冶觑着他的表情,眼底有些冷冽讥诮的浮光。
猛然间,他的臂弯被卫兰歇一把拉住!
男人面色微变,目光下滑,俊美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这一把拽的力度颇大,宣星冶原本站姿端庄挺拔翩翩风度,生生被拽的向旁侧趔趄了一下,他的外衫重工刺绣,本就有些厚度和分量在,这会儿被卫兰歇扯的自肩头滑落,摇摇欲坠的挂在手肘处,露出里面贴合身躯的赤色长衫,将肩膀处近乎垂直的完美线条展露无遗,再配上他略失态的表情,乍一看像个被轻薄的黄花大闺女。
那厢,让尘正将慕容昇等一行人引入大门,恰巧将这攀扯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眸光收束凝滞,悄然绷紧了半边身体,在宣星冶身边多年戍卫,跟男人几乎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让卫兰歇瞬间手身分离!要知道百余年来,已经太久没有人敢这么对他的主人动手动脚了!
卫兰歇浑然不觉,他有点儿执拗的盯着宣星冶的脸,琥珀色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神异常的坚定。
“你当我是跟你开玩笑?还是说你觉得我在跟慕容昇玩儿什么没用的情趣,你是当中的一环?”他泉水般的嗓音压低,震动着,叫人不得不认真倾听,莫敢戏谑放肆:“我说要跟你就是要跟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都跟定你了,你是我师兄,别人什么都不是。”
宣星冶没应声。
让尘静候着,虽心有疑云却也不曾表露。
与他的平静相比,其他的人就全然做不到如此淡定了,各个原地炸裂!尤其是慕容昇,眼睛快要瞪的脱出眶了。
先前,他与卫兰歇不欢而散,御剑回了泰阿峰,却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他实在不明白卫兰歇为何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也始终不相信卫兰歇会这么做。
他苦思冥想,觉得卫兰歇只是生一时之气,鉴于其对自己和白蠡的重要性,他决定纡尊降贵来找卫兰歇一趟,给卫兰歇一个台阶下,也算是仁至义尽。
在他的设想中,卫兰歇正在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懊悔不堪,想着念着盼着他到来,又为着拉不下面子挽留而泣涕涟涟,必定是苦涩心酸赛黄连。
一想到这些,他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甚至觉得这攀爬乌衣峰的千难万险都不再累人。
不料甫一见面,就听见卫兰歇在喊别人师兄!
这算什么??
上一秒刚跟自己和宗门玩儿割袍断义,下一秒就调转头对着别人真情告白!
卖国贼都不带这么能变脸的!
慕容昇差点儿两眼发黑被气厥过去。
满腔诘问的话都要喷涌而出,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慕容昇总还记得第一次跟卫兰歇相遇的时候,在银潢山脚下,少年被几个散修堵住去路。
世界上有许多恶意不需要理由,卫兰歇貌若好女又不善言辞,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显然是那种即使吃了亏也求助无门的存在,他被那些散修用不入流的术法推搡来推搡去,又按在树干上欺凌,衣衫不整,慕容昇在那一刻出现,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救世主的味道。
后来卫兰歇跟他一起进了瑶执,二人的命格一起被曝光,少年惊呆了也吓坏了,惶惶不可终日,但慕容昇心底却是愉悦胜过了担忧。
卫兰歇的性格阴郁不似常人,很少与外人沟通,在外人眼里似乎是一种清高与傲慢,所以他的人缘不大好,如此,卫兰歇有什么事都只能向他倾诉,且越害怕就会越靠近他,越将他当成巨浪中的一叶浮舟,拉着不撒手。
慕容昇很享受这种被仰望和粘着的感觉,但是他又不欲对卫兰歇表现的过于热情,毕竟卫兰歇是个旁人眼中的怪胎,人人都讨厌他,自己对他释出好感也会被人当成怪胎。
所以他对卫兰歇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不近不远,也时常会“无意间提及”他有多么厌烦跟卫兰歇交往,但碍于情面和道义他不得不忍耐着。
渐渐地,他就成了所有人眼中宽容大度又不离不弃的好师兄,卫兰歇就变成了人人喊打又不自知的坏胚师弟,在那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之时,卫兰歇只一味的沉默,他似乎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只会在面对慕容昇的时候眼睛微微发着光,然后小声的喊着“师兄”。
这种状态,慕容昇早已习以为常,也视作理所当然,他总还觉得卫兰歇会一辈子这么以自己为中心,攀附着自己,当自己不值钱的菟丝子花。
直到今天,卫兰歇将他的话视若无睹,斩断他们的关系毫不犹豫,又转头用那清甜的嗓音喊着别人师兄。
他像是被泼了一身粪水般难堪至极,又气恼至极。
一棵卑微的菟丝子花,怎么敢将自己施舍的好意弃之如敝履?应该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虔诚的供奉,视作上天的恩赐才对!
慕容昇无能狂怒了许久,满溢的仇恨渐渐不再局限于他的好师弟,而向着那半道杀出的宣二公子身上蔓延过去。
宣星冶静默的站立着,不同于他们这些修道练武之人穿着以方便利落为先,他的衣衫层层叠垒,袍袖飘逸,包边和里衬皆精美讲究。
被这么多的布料包裹着,男人的身形却不显得厚实,肩背宽阔流畅,腰身紧窄,挺拔秀美,像一棵亭亭净植的乌木。
外物再如何华丽,跟他的脸相比都会逊色下去,而宣星冶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美,面色始终是淡淡的,不苟言笑,有种凌驾于尘世之上的疏离。
不知道装给谁看。
慕容昇在心底冷笑不已,但同时也感到古怪。
这位宣二公子在外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家境没落,又无修炼的机缘,除了一张脸堪称一无是处。
每年冲着他这张脸而去的追求者众多,男男女女趋之若鹜,无不是败兴而归,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善主。
卫兰歇这一爪子却将清冷自持的宣二公子抓的风情四溢,不可谓不是大大的唐突,宣星冶居然没发飙?
是还在忍着吧?一定是。
慕容昇在心底笃定的想,等宣星冶忍不了了,自然会叫卫兰歇好看,这位宣二公子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身边的护卫和侍女却是两个狠角色,宣家门第凋零至今,仙门之中倒也没有谁敢低看他一眼,与这二人有极大的关系。
等到卫兰歇把宣星冶惹毛了,被狠狠收拾一顿,这小子就会明白全世界除了自己再没第二个人会纵着他,便会乖乖的回到自己身边,老老实实的当自己的跟屁虫。
慕容昇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兰歇,你不要再胡闹了。”他端起架子,用一种包容忍耐的语调呵斥道:“师兄都亲自来接你了,你也叫别人看够了笑话,还要在外人的地盘上惹人嫌么——”
他话未说完却被宣星冶打断,男人从容的将自己的外衫拉回肩头,不愠不怒,微微一笑道:“好师弟,再叫声师兄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