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兰歇愕然回首,只见长风尽头有枯枝蔓延生发,一只雄壮的白鹿自枯枝深处跃然而出,皮毛如雪长角如弓,红绸飞回他圆润的颈项之上,飘逸缠绕,迎风招展,堪称奇景。
鹿背上坐着一个紫衣公子,发丝微卷,面容俊雅,鼻梁高挺非常,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像海水般多情剔透,他手中转着一把白玉箫,箫上坠了一根红色箫穗,串了两枚铜钱,真真是矜贵风流。
那箫名为“鸾声”,是蓝天和玉制成,乃幽篁乐宗前宗主之子虞明徵的法器。
卫兰歇眯了眯眼,这位常年位列仙门芳心纵火犯排行榜前三的明徵公子,样貌衣品果真不同凡响。
“抱歉,有事耽搁,叫诸位好等。”虞明徵从鹿背上滑下,笑盈盈道。
卜青瞻脸色不善道:“本不必劳驾虞世侄特意来一趟,门中小事罢了。”
“宗门内无小事,若我缺席叫人以为银潢三宗内有罅隙,便是明徵的罪过了。”虞明徵道,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只赤金墨色的小匣道:“昨日我路过鸿宝的长生园,恰逢那些偷食灵草的妖物逃窜,见卜长老忙于捉人,腾不出手,我便用神火匣暂且收了这些妖物,今日带来供诸位一观。”
卜青瞻隐隐急迫道:“虞世侄,既是妖物你代为处置了就是,不必特意再放出——!”
可为时已晚,虞明徵“咔哒”一声启开匣盖,摇头埋怨道:“卜长老你倒是早些说啊!瞧我这快手。”
一时间众人屏住呼吸,紧张的互相挽住手臂,卫兰歇亦往后退,他寻思着卜青瞻如此生气,妖物必定恐怖凶残至极,他并非什么仙家大能,站的太近若是被误伤可就糟糕了。
匣中溢出金光数道,在地上排成一排。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卫兰歇听见自己的下巴“啪擦”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只小山羊,一只天竺鼠,一只小水牛,一只草泥马。
凶残可怖?
大,大妖?
虞明徵:“嘬嘬嘬,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四只毛茸茸慌不择路,你撞了我我撞了你,费了老大劲才站成一排,都还是个四脚朝地的状态,感觉说他们修炼成妖都是夸他们了,实在担当不起什么“十恶不赦妖孽天团”的称号。
只见他们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抱在一起,浑身的毛都炸成了蒲公英。
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会笑一下。
卫兰歇:“噗嗤!”
卜青瞻一记眼刀飞过来。
卫兰歇不笑了,埋头抠手指。
“笑什么?很好笑吗?”卜青瞻怒斥道:“就是这几只看似无害的妖物践踏了长生园!”
“卜长老,敢问长生园每一百年能收获多少长生小种呢?”虞明徵道。
“百八十两总是要有的。”卜青瞻硬邦邦道。
“那你们检查一下,我觉得好像没差多少。”虞明徵将一个药篓抛给鸿宝药宗的弟子,示意他们传阅,“这是我刚命人采摘的,如果长生园真的被毁坏大半,我也不能凭空变出这么些长生小种来,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观阅后各个哑口无言,虞明徵拱手道:“想来是卜长老发现及时,当机立断,才令妖孽行凶未遂。”
卫兰歇连忙低头去看那几只毛茸茸。
草泥马妖和水牛妖显然还没修练到位,听不懂人话,满脸都是清澈的愚蠢,天竺鼠“咕叽咕叽”的乱叫,旁边的山羊妖大概是他们当中唯一能听懂人话的,身为“妖孽天团”的头领,它战战兢兢举蹄翻译,“它嗦它以为系小青菜就啃呢一口,太难呲就吐,吐掉呢!难呲的东西不呲!它爱呲小青菜。”
卫兰歇:“......”
卜青瞻:“......”
仙门魁首大力刑讯四个食草动物的场面实在有碍观瞻,饶是白蠡也有点看不下去,在一众药宗弟子的骚动之中咳嗽了一声道:“亡羊补牢是好事,卜宗主,我听卫兰歇言语中有悔过之意,强行无视倒也有悖人伦,不若给小徒一个机会改过,若他真洗心革面,从轻处罚也有依据。”
“白掌教以为如何?”卜青瞻不情不愿道。
“掌教!”慕容昇倏地亮声道:“兰歇是我兄弟,他犯错是我管束不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我以为可在他身上下一道明举咒印!我会盯着他不再让他行差踏错!”
明举咒是一种约束性质的咒术,下咒者能感知到被下咒人心里的善恶动向,还能获悉实时位置,方便追踪捉拿。
卫兰歇记得原文中他收下了这道咒印,而这道咒印也如同枷锁一般将他跟慕容昇困缚的愈发密不透风。
众人议论纷纷。
“也不知卫兰歇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竟让慕容昇待他这般好。”
“就是,这种人,慕容昇居然还肯与之称兄道弟,为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求情。”
“这慕容昇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听说修炼也有天赋,我都有些羡慕卫兰歇了。”
“我看此举可行。”白蠡道:“卜宗主,你我为人师表,规训教化令他们改邪归正是本份,该多些宽容才是,说到底毁你药田的是妖孽,小徒只是监管失职。”他话锋一转:“长生小种即使损失不多,但食一口也是食,妖孽罪行确凿,兰歇,你若当众斩杀妖孽明证道心,便只需受一百鞭笞小惩大诫,也算对鸿宝药宗有个交代!”
“什么?!”卫兰歇冲口而出:“斩杀妖孽?!”
他猛地回头,对上那几个毛茸茸惊恐而迷惘的眼神。
草食动物的眼睛本就圆而实,像一颗颗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的玻璃珠子,憨厚可爱。
眼前一晃,那些玻璃珠子伴随着躯壳的死亡而变得黯淡,瞳孔恐怖的放大,像凝固的泥浆。
卫兰歇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人大概会下意识的模糊对自己不利的记忆。
原文似乎并没有对原主作恶的细节多交描述,反而在慕容昇的所作所为上花费了不少笔墨。例如面对千夫所指时,慕容昇是如何无条件的信任他,与卜青瞻较量抗衡,又如何宛转求情,拼尽全力才令自己得以从轻发落。
他被药王杵打的奄奄一息,突然得此生机转圜,自然没有半点犹豫的就答应了白蠡和慕容昇的要求,持剑将那些妖孽斩杀,挨了顿鞭子才作罢。
也是从那时起,他对慕容昇萌生出愧疚与感激,手足之情开始变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合情合理。
可现在看来,有太多语焉不详细思极恐的地方了。
长生药园根本就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卜青瞻难道不知道自己药园的损失情况吗?
如此小题大作步步紧逼,意欲何为?
慕容昇是真的关心自己吗?那为什么不事先调查一下药园的真实情况?如若真相大白,自己或许根本不必遭受胁迫审判,更加不必挨打,也不会在那种心境下答应杀妖的提议!
还有书里的自己......不,是原主。
他是疯了吗?面对这些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小动物,怎么提得起剑,下得去的手?
就为了向慕容昇和白蠡投诚吗,换取自己一时的安稳,牺牲这些弱小的性命?!
这何尝不是自私歹毒?
那雨夜致死的雷劫一场,算不算是报应不爽?
“兰歇。”
慕容昇看他沉默不语,半天也没有动作,有些不耐和焦灼,他上前一步,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递到他手里。
“这几个妖怪犯错当杀,你不必心软。”他循循善诱道:“你只要出剑,我便可在你身上设下明举印记,往后你还是我的好师弟,前途一片光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之意,剑柄又往卫兰歇手中抵近几寸。
“别忘了是谁带你入的瑶执,谁教你修炼功法,谁给了你这把剑,你结丹结的何其艰辛,没有我和白掌教你连个外门弟子都混不上,怕是要在外头跟狗抢食吃,这些恩惠你尚未报偿,就要弃之不顾吗?”
慕容昇的嗓音压低,死死的盯着他的眸子。
在瑶执度过的每一日都是他人赠予,所以梦中自己被牵制住,每日都活在自卑愧疚里。
卫兰歇阖眸。
身后是毛茸茸们“哞哞”“咩咩”“咕叽咕叽”的惊慌杂乱之声,因为害怕而变得尖锐刺耳,卫兰歇感觉自己也被扼住了喉咙。
他在做什么呢?被人按着头成为刽子手的一员,走上原主的旧途。
这条路通向的是什么结局他还不清楚吗?
由热变冷的粘稠的鲜血,浑浊的尸瞳难道不会变成另一个噩梦困缚他折磨他?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屈从?
他不在乎慕容昇,也不是非跟这些满腹诡计的家伙们搅和在一起不可。修为是他们控制自己的筹码,金丹是懦弱附庸的象征,既然如此他宁可不要!
所有的伤口都应该在腐烂前被挖除,所有的谬误都应该在扩大前被修正,他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我做不到。”少年倏地挥开了慕容昇的动作。
慕容昇提剑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
“铮”一声,卫兰歇反手拔出自己的佩剑,单膝跪下,朗声道:“小妖无知犯错,但不知者无罪,错在兰歇未曾及时阻拦,对不住掌教的栽培也对不起师兄的信任!”
他倒转剑柄,缓缓将剑刃对准了自己,“我的错我自己承担,这就够了。”
虞明徵转眸看来,腰间琮铃震动,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沉静如水:
“如何了?”
“如你所料,精彩至极。”虞明徵莞尔道。
卜青瞻瞳孔地震,吒喝道:“卫兰歇你要做什么?!”
众人皆面面相觑,渡云峰上风起云涌,虞明徵倏地睁大双眼,蔚蓝色的眼底亮起兴奋的火光:
“阿冶,你绝对猜不到,他要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