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见过薛美人。”
花宝林跟在怜春的身后入得里间,与半坐半躺在床榻上的薛芙福身行礼。
“知薛美人今日在御花园受惊,担忧薛美人身子,故而前来探望。”薛芙与她免礼后,花宝林在床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关心道,“这会儿见着薛美人,看薛美人精神尚可,才算放下心。”
薛芙领情说:“难为花宝林有这份心。”
但提及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她眉眼隐隐可见的不快,“只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花宝林便想起袁贵嫔。
上回桃园之事,今日御花园之事……总归袁贵嫔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妾听闻陛下已经让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和苏昭仪审理此事,想来很快能给薛美人一个公道。”花宝林体贴安慰。“薛美人也勿忧思忧虑,多顾念身子才是。”
薛芙却惨淡一笑:“真能给个公道便好了。”
花宝林讶然,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看着薛芙不敢接话。
“之前绿绮轩无故冒出两条蛇,不是也不了了之吗?上一回在桃园,谁又曾过问实情?”薛芙仿佛忘记花宝林在一旁,喃喃自语般说,“我一直在盼着公道,可惜……”未说尽的话戛然而止,她兀自垂眼,若因沮丧而陷入沉默。
花宝林却在听薛芙提起那两条蛇时心中大骇。
那件事,原来没有过去么?
这些时日她始终未曾听薛芙提起,本以为已经过去了。
但现下听这话,薛芙分明耿耿于怀。
花宝林一颗心怦怦直跳,忽地感觉坐立难安。
她想起尚被禁足、被贬为才人的孙绮瑶,想起被审问的袁贵嫔,似也看见自己将来的下场。
会查到她身上吗?
不,没有任何证据怎能说是她所为……但有时也未必非要证据。
只消哪日薛芙觉察出蹊跷,一旦认定她便不会放过她。
孙才人、袁贵嫔不都是这样吗?
欺负过薛芙之后,或迟或早,她们似注定栽在薛芙手里,轮番摊上事儿。
花宝林不由手心冷汗直冒,连薛芙说了什么也未听清。直到薛芙连声唤她,她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陛下这样宠爱薛美人,定会给薛美人一个公道的。”
“罢了。”薛芙轻叹一气,“是我不该同你说这些。”
花宝林只道“无妨”,又关心过两句薛芙身体,起身告辞而去。
薛芙将花宝林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
自然是故意在花宝林面前提起之前绿绮轩闹蛇的事情,她想看一看,花宝林会有什么反应。
没有证据的事翻旧账意义不大。
更不提,后宫根本谈不上是个讲证据、讲公道的地方。
却不妨碍她诈一诈花宝林。倘若花宝林心虚,与那两条蛇有干系,那么花宝林一旦想要摘干净自己便会有所动作,而花宝林怎么做也决定她下一步怎么走。
皇帝说过了,她尽管添乱。
那她便不客气了。
……
当天夜里,贺祁没有来绿绮轩,也未入后宫。
但命福顺喜送来许多补身子的药材。
薛芙歇息之前,怜春动作小心替她擦药。看着自家娘子肩上的伤口,想到膝盖的伤才刚好又添新伤,怜春皱起眉:“娘子近来频频受伤,奴婢心疼得紧。”
她家娘子不过略得陛下宠爱,便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陛下在水榭里说得极对,难道陛下宠幸不得她家娘子吗?离开冷宫至今,月余而已,偏偏她家娘子遭遇这许多事,无非觉得她家娘子好欺负罢了!
“好在陛下也是心疼娘子的。”
擦好药,怜春又帮薛芙小心穿好衣裳,“陛下不会舍得让娘子受委屈。”
薛芙散开松松挽起的发,漫不经心笑一笑:“一桩接着一桩的麻烦,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怜春轻哼:“无非是嫉妒娘子得陛下宠爱。”
这话倒也没有错。
根源无疑是这些时日皇帝对她所表现出的偏爱与看重。
但亦如她白天对皇帝那番话的深意。正因没有家世背景做倚仗,正因她没有更多依靠,在那些人眼里她才如此好欺负,才轻易对她下手。
故而她不能不让她们付出代价。
只有让所有人明明白白看见如今的她不好欺负,她们才不会轻视她,不会随随便便招惹她。
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便不存在低调行事。
与其扮猪吃老虎不如肆行无忌,变成被人忌惮的存在。
薛芙又一夜好眠。
翌日,她正用早膳之际,将将下得早朝的贺祁过来绿绮轩看她。
“朕来得巧了。”贺祁伸手虚扶一把福身行礼的薛芙,随即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在桌边坐下来。薛芙一笑,偏头吩咐在一旁服侍的怜春和清音取来干净碗筷,而后同贺祁一起用早膳。
用过早膳,两个人移步罗汉床坐下喝茶。
花宝林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皇帝也不是偷偷摸摸出现,云溪宫上下不会不知皇帝在绿绮轩。
这会儿过来,必是晓得皇帝陛下在才来。
薛芙扯了下贺祁的衣袖:“花宝林向来关心妾,陛下让她进来说话罢。”
贺祁挑眉,不置可否。
薛芙见他没有拒绝,直接示意怜春去将花宝林请进来。而花宝林没有让薛芙失望,甫一入内,花宝林一如之前江采女那样,径自跪伏在地一磕头泣声道:“妾有罪,请陛下、请薛美人责罚。”
“花宝林此话何意?”薛芙状似惊讶,“无缘无故为何要责罚你?”
贺祁没看花宝林,但看了眼薛芙。
花宝林道:“妾知情不举,是为有罪。”
薛芙沉默了下,也似求助般偏头去看贺祁,贺祁这才用一贯懒散的口吻出声道:“仔细说说。”
“是。”花宝林又磕了个头,带着点儿哭腔鼓起勇气说,“先时薛美人房中有蛇出没,恐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欲谋害薛美人。”
贺祁“哦”一声:“可有证据?”
花宝林抬头,泪眼朦胧看着贺祁:“妾、妾没有证据,但妾曾在江采女屋里瞧见过蛇蜕。”
“好端端的屋子里怎么会有蛇蜕呢?且前些时候,江采女同住在绛云殿偏殿的杜采女走得极近,杜采女可谓是袁贵嫔房中的人,无缘无故,两个人走得这样近,袁贵嫔又对薛美人做出那样的事……妾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不已。”
薛芙眉心微蹙,听得贺祁发问:“江采女?”
花宝林便道:“是,正是与妾同住望春楼的江采女。”
“哦。”贺祁一颔首,“她人呢?”
花宝林一怔,薛芙低声说:“这会儿,江采女想来是在望春楼的。”
“福顺喜,派个人去把江采女喊来绿绮轩回话。”手指轻敲罗汉床榻桌,贺祁直接吩咐道。他没有追问花宝林更多,薛芙同样没有问,这让花宝林犯懵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只得等着江采女来。
花宝林知道自己是在赌,她不得不赌这一把。
正是没有证据才把江采女推出来。
她想知道薛芙的态度。
否则,她将日日寝食难安,时时提心吊胆,害怕哪天薛芙突然找她算账。
今日若江采女能平安无碍、洗清嫌疑,说不得此事将揭过不提。
假使不能,扣到江采女的头上,她也平安了。
幸而当初那两条蛇是没有毒的。
哪怕运气极差,落得最糟糕的东窗事发、被惩处的那种情况……应不至于落得孙绮瑶那般凄惨。
花宝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许久,终于等到江采女的出现。她默然低垂着脑袋,听江采女与皇帝与薛芙行礼请安,又听福顺喜恭敬禀报说在江采女的房间里寻得蛇蜕,最后听得皇帝道:“花宝林方才指认你欲放蛇伤人,江采女,你有什么想说的?”
“回陛下,妾从不曾放蛇伤人,妾不知花宝林为何有此揣测。”
江采女跪伏在地,懵然之余满心的不解。
花宝林道:“若非是你所为,为何你屋中会有蛇蜕?再则,你与杜采女往前几无来往,偏偏前些时日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又当如何解释?”说罢一面小心翼翼觑着贺祁与薛芙,一面放柔声音劝她,“江采女,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若能认罪受罚,想来陛下和薛美人皆会念在你诚心悔过,高抬贵手。”
“上一回在桃园我亲眼所见你与杜采女走在一处,关系颇为亲近。那时你说你们只是碰巧在桃园遇到,当真是碰巧吗?”花宝林话音刚落,薛芙立刻道,“江采女,杜采女住在袁贵嫔的绛云殿,袁贵嫔谋害我性命,你却与她杜采女亲近,如此巧合,你解释得清楚吗?”
薛芙的诘问令江采女愣住。
过得半晌,她反应过来,知晓薛芙用意,不禁红了眼。
“陛下,薛美人,妾……妾只是怜惜杜采女故而与她亲近了些,决计不是图谋不轨方才如此。”思及杜采女遭遇,江采女顷刻落下泪来,“杜采女住在绛云殿,遭受袁贵嫔打骂不计其数,纵使受伤也不得太医医治,妾无意中知晓此事,心中不平,然而妾只是小小采女,位卑言轻,无处伸冤,因而与她亲近,给她些许照顾,请陛下明察!亦求陛下为杜采女做主!”
这便是前一日江采女同薛芙所说之事了。
江采女求她插手此事,但她既无协理六宫之权也非四妃之一,如何插手?
在贤妃宫里发生的事情,且不是一日两日,贤妃不知情吗?贤妃却视而不见。德妃又当真不清楚杜采女的遭遇?德妃一样没有插手。若非她们不闻不问,江采女何必趁着她与袁贵嫔结仇前来求她?
不过花宝林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
挑在皇帝在绿绮轩指认江采女,一个无辜之人正好用来试探她态度。
但花宝林发现江采女与杜采女亲近之后,满脑子想的栽赃陷害,从未深究过江采女为何与杜采女亲近,反在今日成全江采女为杜采女喊冤的心思。
只要江采女所言句句属实,这倒是皆大欢喜。
有她这一桩事情加上杜采女的事,袁贵嫔日后必会被重重惩罚,她当然满意。杜采女之事又是在贤妃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皇帝若有心也可借此敲打贤妃一番,而杜采女往后日子总不会那么艰难了。
现下端看皇帝是何种打算。
“陛下……”薛芙只作今日才知江采女所言之事,诧异中望向贺祁。
花宝林听过江采女一番话却彻底懵了。
袁贵嫔虐待杜采女?不是在说蛇的事情吗?好端端怎么又牵扯到袁贵嫔?
但她插不进嘴。
花宝林转过脸看江采女,忽然想,江采女不会是故意算计她吧?
此时贺祁也正看着江采女:“蛇蜕作何用?”
江采女道:“陛下恕罪,妾逾矩,但杜采女伤痕累累,妾略懂医术,故而自作主张为其制药。”
“去把杜采女喊过来,再请个医女来。”
贺祁干脆利落下令,听候吩咐的福顺喜应声即刻去办。
薛芙便想起在花朝节之前,贺祁曾接连两日宿在贤妃的无双殿。
皇帝今日态度,或多少可以佐证她之前猜测。
贺祁,会迁怒贤妃吗?薛芙又看一看贺祁,她没有说话,但悄悄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住贺祁随意搭在罗汉床榻桌上那条手臂的一片衣袖。
……
“娘娘,陛下不知为何,突然传了杜采女去绿绮轩。”贤妃的大宫女芳蕊匆匆入得里间,压低声音,对又站在牡丹盆栽前修剪花枝的贤妃禀报道。
贤妃动作一顿,偏头问:“陛下传的?”
大宫女芳蕊凑近些,声音更低一点:“是福公公的一个小徒弟传的人。”
贤妃皱眉,搁下手里的金剪子,一面思索一面离开花几前:“陛下平日里记不记起来杜采女,定不会无缘无故传她过去,偏又是传去绿绮轩,难不成……”她记起绛云殿里那点儿事情,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平日里无事,有她在,谁也不刻意追究,如今袁书玉惹祸上身便是另一回事。
“蠢货!”
想起前一天袁书玉在御花园的表现,贤妃忍不住骂道。
不牵扯到她也罢。
眼下将那点儿事情扯出来,陛下迁怒不迁怒,德妃也不会放过她的。
“娘娘……”
芳蕊见自家娘娘动怒,谨慎开口说,“奴婢愚钝,只觉得此事也未必会牵扯娘娘,终究不是娘娘所为。”
贤妃冷笑:“陛下不见得舍得斥责我,但其他人会肯放过我吗?怕只怕陛下有所顾忌,没办法太过偏袒于我,而我亦无可辩驳,只得生生受了。”
“那可如何是好?”芳蕊有些着急。
贤妃在罗汉床上坐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慌,但袁书玉是无须保了,我也保不得她。”
“静观其变罢,眼下是多做多错。”
“总而言之,这脏水的确泼不到我身上来。”
芳蕊看一看自家娘娘淡定的模样,点一点头:“是。”
少顷,她又福一福身,“小厨房的燕窝快炖好了,奴婢去给娘娘端来。”
贤妃的淡定却被皇帝传令要在碧霄宫审问袁贵嫔打破。
一盅燕窝将将吃罢,消息传来,她心慌数息,努力稳住心神,命大宫女芳蕊为她重新梳妆。
“德妃娘娘到——”
“苏昭仪到——”
“魏顺容到——”
“宋嫔到——姜嫔到——”
“孟婕妤到——”
六宫妃嫔分位高一些的陆陆续续赶至碧霄宫。
德妃已然听闻皇帝陛下命人传杜采女去绿绮轩一事,此时见到贤妃,她微微一笑:“今日方知碧霄宫事务繁多,贤妃平日着实辛苦了。”
贤妃也笑:“毓秀宫事务很少么?孙才人还在禁着足呢。德妃有此闲心不如先管好毓秀宫的事情,也不至于叫孙才人一错再错,碧霄宫的事务不劳德妃操心。”
“孙才人犯错,难道还要本宫替她担着?”德妃看傻子一样看贤妃,笑了声,“若如此,那袁贵嫔犯错贤妃也一起担着罢,正好今日细细审问。”
被看笑话很难受。
被自己讨厌的人看笑话便更难受了。
贤妃气恼,正欲反击,殿外又响起两声禀报。
“陛下驾到——”
“薛美人到——”
殿内一众妃嫔纷纷与皇帝行礼请安。
被免礼时,抬眼见贺祁携薛芙踏入殿内,贤妃心底那股气恼又化作痛恨,她别开眼不去看。
德妃视线也落在贺祁与薛芙身上,见薛芙挽着贺祁手臂,回想起昨日水榭之中,皇帝陛下将薛芙横抱起来,甚至抱回绿绮轩……几乎顷刻之间,心下那点儿看贤妃热闹的快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待薛芙,是不是太好了些?便因为薛芙瞧着可怜?
哼,不就是装柔弱吗?谁还不会了。
德妃颇为不屑。
她移开眼,待贺祁携着薛芙在上首处坐下,也与贤妃先后落座。
“陛下,这便是袁贵嫔的大宫女。”袁贵嫔的大宫女麦冬被带上来后,贤妃率先开口,“昨日宫人们在湖里捞得一整日也未能寻得刺杀薛美人的那支金簪,但审问时,据她交待,袁贵嫔昨日被从水里救上来后确实丢了支簪子。”
贺祁淡淡“嗯”一声,却没有问这一桩。
他看一眼贤妃,话锋一转道:“袁贵嫔往日苛待杜采女,贤妃可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