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位于南半球的澳洲正值晚冬,墨尔本灿阳明媚,气温冻人。
但季夏的钱包比天气更令人寒心。
这是季夏蹲守Eric的第73天,她的钱包里还剩73刀澳币。
她是一位咖啡寻豆师,非常小众的职业,每次和行业外的朋友都得解释半天。
所以她干脆说自己是“咖啡猎人”,好咖啡在哪,她就追去哪,把它买回来,就这么简单。
而这一次,她要找的咖啡豆就在这个人手里,Eric艾瑞克,一位白人澳洲咖啡师。
一个半月前,行业的八卦传说里出现一款神秘咖啡豆:巨好喝又巨难喝。
巨好喝是因为它风味极其独特,堪称当世一绝,即便最挑剔的咖啡赏味家都为之折服。
巨难喝是指它非常难以喝到,没有产业化、品牌化、商品化。所有喝到过它的人,都是在艾瑞克这里喝到的。
于是季夏闻风而来,一个多月就为了蹲守他,如同一个耐心十足的猎人,紧紧守着自己的猎物。为此,她甚至在艾瑞克咖啡店打工,就为了和他套近乎。
可七十几天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沿着墨尔本市中心著名百年老街克林街由东向西,在某个下坡拐进支路玫瑰街,便能见到“Zed's Coffee House”的咖啡店招牌,挂在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白墙红窗的小楼外。
小店门口立个“咖啡活动,今日不营业”的英文牌,落地窗里挤了不少人。
室内暖气十足,热闹温暖。
季夏坐在Zed's的角落,对面坐着一位穿着传统服饰的土耳其老爷爷。
“这位美丽的小姐,您的咖啡喝完之后,可以将杯子扣在碟子上。”
季夏:“……”
“Hello?Stella?”老爷爷试图唤回面前这位美丽小姐出走的神思。
季夏这才回头“啊”了声:“不好意思,您刚说什么?”
“土耳其咖啡的精髓,即是最后一步,用咖啡渣占卜。您的咖啡喝完了,现在可以将杯子倒扣。”老爷爷以为她听不明白英语,放慢语速耐心解释。
“哦、哦!好的。”
季夏心不在焉,依言照做。
从进屋开始,她的所有感官全集中在聚会的另一侧角落。
在那个角落,一个亚洲面孔正在和一个白人小哥相谈甚欢,时不时传来笑声。
白人小哥便是她此行目标,艾瑞克,神秘咖啡豆的拥有者,她的猎物,也是即将在墨尔本开赛的“世界咖啡师大赛”炙手可热的冠军种子选手。
另一位是屈泽,这家复古雅致的咖啡厅Zed's的老板。
她努力竖起耳朵希望听清楚二人的对话内容,然而未果,室内实在太吵。
屈泽咖啡店正在艾瑞克咖啡店“Tree Coffee(树咖啡)”的街对面,她已经在屈泽楼上的民宿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为的就是拿到艾瑞克手里那款咖啡豆的信息。
可惜艾瑞克是个油烟不进的,无论她用了什么方法就是撬不动他多说几句。
此刻,屈泽这不大的咖啡馆里挤满咖啡师,有人在表演手冲,有人在做杯测,人人手上端着杯咖啡,扯着嗓子和彼此寒暄。
如果一个路人此时路过,只会觉得活动现场氛围如此欢乐和谐,但身处其中,便能感受到表面之下暗流涌动。
这里仿佛一台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舞台剧。
没有观众,每个人都是演员。
因为所有人都是为了艾瑞克而来。
更准确地说,是为他手中那款神秘未知的咖啡豆而来。
看着心怀鬼胎的各位,季夏不由地想到三个月前,咖啡媒体人闺蜜席双给自己打的那通电话。
据席双说,墨尔本的咖啡师艾瑞克去了一趟非洲,带回了这款豆子,随后他在自己的咖啡小店举办了3次内部邀请制的咖啡杯测会,为他冲刺世界咖啡大赛做准备。
杯测会后,这款咖啡的口碑迅速传播,在业内掀起一场无声的轩然大波。
霎时间,所有人都想打探这款豆子的来源,可是大家聊来聊去,竟发现除了亲自把它从非洲带回来的艾瑞克外,再无人知晓它的产地、庄园和采购方式。
要不是喝过它的那批人都是业内叫得出名字的咖啡商人、咖啡师、品鉴师和咖啡媒体人,绝不可能陪艾瑞克演戏。
季夏甚至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此刻吧台旁,表演手冲的那位是Will威尔,美国洛杉矶来的寻豆师,昨天第10086次被艾瑞克明确拒绝,现在已经心灰意冷。
做杯测的那三人是英国伦敦来的咖啡采买团队,很早就放弃了从艾瑞克嘴里套话,只当是来旅游,转而从咖啡商人卢卡的手上选了另外三款豆。
端着咖啡在旁边站着的那便是卢卡,最近一个月,他每天都去Zed's对面的艾瑞克的咖啡馆“树咖啡”报道。
有一回季夏甚至撞见他在后门偷偷翻艾瑞克的垃圾袋,可惜均是铩羽而归。
而此刻坐在艾瑞克对面的屈泽……
也不是站省油的灯。
甚至可以说是她此次最强劲的对手和敌人、
季夏有理由怀疑,他是为了和艾瑞克套近乎,专程在树咖啡对面开了这家咖啡馆。
不过据她所知,屈泽也没能问出什么信息。
艾瑞克是个生性极其谨慎的,这一个月,对他们这些觊觎他宝贝的人严防死守,愣是捂住了自己的咖啡豆,没有泄露一点风声。
“这份咖啡渣的预言,非常有意思。”
老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思绪猛地拉回。
“一棵树、一条蛇……杯壁上还形成了非常完整的管状图样……”
“什么?”
他在说什么树啊蛇的?
“‘树’寓意着你即将迎来事业的发展,这是大喜的征兆……不过呢,同时又出现了一条蛇……”老爷爷耐心解释。
季夏耳朵捕捉到“大喜”,瞬间回神,双眼发亮:“是的金钱上的大喜?”
老爷爷拈了拈山羊胡:“这倒是并没有直接显示……”
糟糕!
季夏余光瞥见艾瑞克和屈泽二人起身了,似要往外走。
仅一瞬,所有人的视线如蜘网般便被他们轻轻牵扯去,似有若无黏在他们身上。
尽管欢声笑语仍在继续,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微微凝滞了片刻。
季夏转头握了握爷爷的手:“谢您吉言,这把一定发财!祝您今天拥有美好的一天!”
“嘿等等!我还没说完……”
季夏起身,往外快步走去。
屈泽今天特意在自己咖啡店举办这场咖啡杯测活动,特意邀请艾瑞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明天就是世界咖啡师大赛的总决赛——在那里,艾瑞克将公布自己的比赛用咖啡豆信息。
那时,这款豆将正式亮相,引起整个咖啡界震荡,信息公开,成为被众人追捧的香饽饽。
到时季夏别说吃肉,恐怕连口汤都捞不着。
所以,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屈泽不会放过。
季夏也不会。
咖啡吧台边,威尔放下手冲壶,卢克端着杯子冲他走过来,“威尔,艾瑞克朝哪个方向去了?”
怪他刚才聊天太专注,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威尔抬头见是他,毫不犹豫,指了个相的反方向。
卢克道了声谢,快步推门离开。
下一秒,威尔又瞥了眼侧身从他面前经过的季夏,笑着提点她,“Stella,出门,朝卢克反方向走。恐怕你得快点了,小心Zed把人拐走。”
季夏微停脚步,看着小路尽头卢克背影,轻哂,瞬间懂了他帮她的小心思,感激不尽,“谢谢你。”
“小忙而已,谁让他看不起美国人。”卢克祖籍挪威,平常总调侃威尔,惹得他很不开心。
威尔放下咖啡杯,又说,“而且我更喜欢你,这个月多亏你敏锐的鼻子,又帮我挖到好几款美味的巴西豆,这次,我赌你赢过Zed。”
季夏笑着接他话,“谢谢。”
“我也赌我赢。”
追出小屋,前路两头都没有两人踪影。
糟糕,去哪儿了?总不至于真被带走吧?
不行,这个紧要关头决不能让他们单独相处。
她连忙瞥了眼路边,还好,屈泽的车还在。
季夏又想到什么,拔腿一路小跑,绕着小屋朝后院奔去。
终于绕过拐角,她差点撞上个高大身影,紧急刹车。
“季夏小~姐~姐~”标准的中文,一个男人声音响起。
“这么急匆匆的,围着我这房子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遛狗呢。”
声线低哑懒懒拖长,尾调上扬和室外斑驳阳光交辉相应。
男人倚靠在墙上,手指夹着烟。
季夏调整气息,语气俏皮:“是啊,狗太调皮,一眨眼就不见了。害我一顿好找。”
“不过现在找到了。”
屈泽面上笑着,牙帮子却咬紧:“季小姐,骂人真高级啊……”
说谁是狗呢。
“这么巧,艾瑞克也在。”季夏仿佛刚刚屈泽身后的白人小哥一般,无缝切成英文和他打招呼。
“刚刚你在里面做的手冲可太棒了,口味均衡得非常好,我还意犹未尽呢。”
她绕过屈泽朝艾瑞克走去。
“谢谢你的喜欢,”Eric见季夏走来,有些奇怪,拧灭烟头,指了指墙上“吸烟区”字样:“你也来抽烟?我一直以为你不抽。”
是啊,她随着两人来这干嘛呢?总不能真说我怕屈泽单独套你话所以跟踪过来……
她恨不得此刻手上真变出条狗来。
脑子飞速旋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艾瑞克支开,不让他们单独相处。
忽然,她想到刚才的占卜,笑道:“我不是来抽烟。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不知道你注意到屈老板请过来的那位土耳其咖啡师没?听屈老板说,他的咖啡渣占卜在这个街区出了名的准。”
“我刚才特意请他用咖啡渣【为你】明天的【比赛】卜了一卦。”季夏加重两个词。
“哦?”艾瑞克果然亮了双眼,瞬间来了兴趣。
“他说看见了一棵大树,你知道‘树’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树可是非常好的征兆!寓意你要迎来工作上的成功,事业更上一层楼。”
季夏循循善诱,像哄孩子似的,“好像还有什么……”
“我没听懂,你要不自己进去问问他?”
“Oh 那我得去问问看!别忘了,明天你们都要到现场哦,我的神秘咖啡豆首次官方亮相,我不希望你们俩任何一个错过!”
季夏比了个OK,屈泽则笑着点点头。
季夏见艾瑞克身影行远,转头对屈泽笑道:“屈老板,不好意思咯~”
屈泽哼笑:“季小姐,‘这个街区最有名的占卜大师’?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季夏耸耸肩:“哦?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和艾瑞克单独聊天的时机被季夏打断,屈泽并不恼,依旧保持着礼貌微笑,修长的手指捏着烟盒不急不慢地打圈:“季小姐,你光防我可没用,艾瑞克那款豆子明天一面世,你可就瞬间多了成百上千个对手。”
季夏笃定:“这不还有时间么。”
“很好,你还有……”屈泽抬腕看了眼,“15个小时,加油。”
“喂,夏夏,钱我已经给你打过去了,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不是,你怎么还在澳洲?!我以为你早回来了。”
“什么叫非这款豆不可?你头怎么这么铁?不撞南墙不回头是吧?我说过多少次了,咖啡豆就像男人,实在不行咱就换,死磕一个不会有好结果的。”
大洋彼岸《咖啡世界》杂志副主编办公室,好闺蜜席双给季夏打来电话。
锐利的三连问,让季夏应接不暇,一个都答不上。
可照席双的说法,季夏这种属于骨头能敲钉,嘴能戳破天,嘴硬骨头更硬。
她认定的东西就是会磕破脑袋也要得到,如果有南墙,她不会绕开,也不会撞了南墙才放弃,而是会撞到南墙破了为止。
席双问完这三连问,又不由想到当年她俩认识的场景,就是因为季夏的硬脾气。
那是在一场咖啡行业峰会。
无人走廊里,从洗手间出来的席双被某上市公司领导拦住,手脚不干净。
席双愤懑不爽,但又不敢得罪。
路过的一个明眸皓齿的美女姑娘,脚步突然一顿,而后极其自然地抱起一袋展示用咖啡豆,嗑瓜子似的抓起一把,却不是凑近鼻尖闻,而是精准用力地撒到了正在对席双进行职场性/骚/扰的男领导的脸上和头上。
季夏一边撒,嘴上还边一本正经胡扯:
“x总,您刚刚不是问这位女士喜欢仪式感还是喜欢惊喜吗?我给您展示一下,这是非洲的驱邪仪式,本美女还挺喜欢的,您喜欢吗?惊喜吗?”
男领导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席双得救了,季夏却被投诉,好一段时间被集团内部穿小鞋。
虽然她自己无所谓,但席双愧疚了许久,后来给她做了几次寻豆师专访,才让她在公司里日子好过点。
俩人就这么一来二去成了闺蜜。
所以当她看到季夏借钱的消息,真以为她遇到什么天大的事,先是把钱转了,这才火急火燎打电话来询问。
结果……
她叹口气,苦口婆心。
“我有没有说过凡事量力而行,别把自己全副家底搭进去?”
“我有没有说过,最近几篇稿子提到香精豆,又把你那件事拿出来鞭/尸。三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要再来一次?”
“我有没有说过,你就算找到豆,也不一定能买到豆种?最后很可能全部前功尽弃?你连救自己都够呛了,别老想着救你老家那几个老茶庄?”
又是N连问,季夏回答不上,沉默半晌才说话,语气说不上软,话确实软得不行。
“但我记得你说过,有困难就找你。”
就这一句。
席双心里瞬间软了。
自己姐妹犯轴了,她还能怎样。
支持呗。
叹口气,“那我再给你打一点,不够跟我说。”
挂了电话,席双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明天就是决赛了,她还得准备采访资料,只希望季夏那边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