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常青推开门就看见冉郁蹲在地上,在一堆杂物中间,她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这样把孟常青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冉冉,是不是旧伤复发了?严不严重,要去医院看看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冉郁的伤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她完全没有办法碰重物,一碰就旧伤复发。
但是学校安排给班主任的只是一些接待学生家长,准时提醒学生按时参加各种项目的工作,不需要动手做什么。
她还特意告诉了年级组长有专门请做事情的志愿者,有需要出力的事情直接找志愿者就好,班主任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别再叫班主任做了。
“孟阿姨……”听见声音,满脸苍白的冉郁抬头看了一眼孟常青,面对孟常青的触碰有些无所适从。
总是不习惯被人触碰,对身体接触很敏感。
冉郁强压下痛楚的表情,用衣领擦了擦脸上疼出来的冷汗,压着低哑的音调,“不用,我知道自己情况,只是刚才没有注意到一下子用力过猛了,现在劲儿缓过来就好了。”
“孟阿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外面有家长找我吗。”
明明还疼到双唇发白,嘴上却说着没事。
冉郁你藏得住吗?
孟常青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眸光暗了暗,“不是,没有家长找你,我就是刚才巡视的时候看见你急匆匆的走了,看你表情不对劲,我就猜到你旧伤复发了。”
她很关注冉郁,很关注冉冉。
冉郁收紧两条腿,蜷缩着身体把右手藏进衣摆之下的肚子里,不动声色的用衣服擦干净手上的擦伤,“正常,没养好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孟阿姨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
在她成长的环境中,养成了她不轻易展露自己软弱的习惯,她只有完美到足够耀眼,身上才会一直有目光。
冉家长女,总归要有一些责任和压力,很正常。
“我那边不忙,你先缓一会儿,吃这个。”孟常青将提前准备的药袋递给冉郁,里面是她提前准备好的止疼药。
关切的温柔藏不住,定制的笔挺衣衫就这么弄出褶皱,孟常青却毫不在意,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冉郁,看她伸出发抖的手接过水瓶,她皱了皱眉,温声嘱咐,“疼的时候尽量吃药,别总是打那种强效针,对身体一点都不好。”
孟阿姨还是看到了.....
冉郁有些尴尬的捏了捏裤腿,“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别太担心。”
别太担心,她总说别太担心她。
冰凉的水入喉,冉郁贪恋的喝了一口又一口。
搁浅的鱼,渴望水源,渴望解脱。
喝得太急,差点被呛到,孟常青蹲在她身边,轻轻的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语气是不同于工作时的温和,"别着急,慢一点。"
冉郁身上发生的事情她都清楚,所以看到她处境这般,毫无血色的脸颊,湿透的薄衫,藏起来的伤痛,孟常青只是旁观都心痛到无以复加。
冉郁,冉冉,好像只有我能看到你光鲜亮丽羽毛下血淋淋的伤口,好像只有我能成为你的依靠。
私心里,我竟然萌生出了隐秘的享受。
安静许久,孟常青竟比冉郁还难以平息心情,忍不住心疼的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冉冉啊,我一直都在告诉你,不管做什么都要小心一点,能不上手就别上手,让别人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
她极少如此唤她小名,每一次都是这样婉转缠绵。
也只有孟常青会这样叫她,因为家里所有孩子都姓冉,所以没有人能得到这个小名。
冉郁撑起身子缓缓站起来,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这次真的只是一次意外,平时我都是让小张在帮忙。痛在我自己身上我肯定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孟阿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孟阿姨别像以前那样叫冉冉。
有点别扭…
冉郁小声嘀咕一句,“我都快三十了。”
这次只是小小的意外,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只是随手一撑就恰好戳中痛楚。怪不得喻昭清,的确是她的手太脆弱了,恢复程度没有预期中那么好。
“行行行,冉冉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是我管太多了。”孟常青捡起一边她随手扔掉的工牌,工牌外壳碎到已经看不清冉郁证件的照片,模糊朦胧中,那张端正深邃的脸残破不堪。
孟常青卷起工牌吊绳,遮住冉郁的照片,“已经碎到不能用了,一会儿你找时间去后勤部重新申请一个,不然下班进出校门不方便。”
太碎了,精致手工制作的工牌遭受到怎样的暴力才能一下子碎成这样,所以透过碎掉的外壳好似窥见冉郁刚才的崩溃,她一定很无助,总是很疼,不是皮肉里的痛,是神经里穿透每一寸肌肉的痛,没有终点,只有自己咬牙承受。
“嗯,现在忙着接待家长,我下午抽时间去。”冉郁强撑着力道将证件卷进手心,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身上有浑身脱力之后的疲倦不堪,她强撑着精神。
短暂的崩溃,工作还要继续,她不能躲太久。
何况刚才她凶了喻昭清……
无意把负面情绪发泄在她身上了,有点过分了。
“那我先去忙了,谢谢孟阿姨。”冉郁想要离开。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跟我说谢谢,这么生疏。虽然我算你的长辈,但是你我之间不讲太多虚礼,我是拿你当一家人看的。”孟常青不满的说。
冉冉,我多希望你可以多麻烦我一点。
冉郁见状,低声安抚她,"我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来这个学校呢?"
因为亲如一家,所以麻烦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好意思。
"这还差不多。"眼看着冉郁脸色缓和了一点,孟常青又贴心的问,“你衣服湿了,我办公室里有备用衣服,你去我办公室换一身吧,穿久了容易感冒。”
冉郁想也没想的摇摇头,艰难的一点点整理好身边自己产生的垃圾,重重的扔进垃圾桶里,似乎卸掉了全身的力道来做这件事,气若游丝,“不用,这个天气也没有很冷,我也还没有那么脆弱。何况班上那么多家长,马上就要组织去食堂就餐了,我不能不在。”
“你怎么总是说没事.......”冉郁太倔了,孟常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ICU醒来的时候她去探视的时候她也总说没事,一关心她,她就会说没事。
但是真的没事吗?
冉郁,你明明就有事。
冉郁耸耸肩,“因为本来就没事啊。”
孟常青欲言又止,“你这个状态,真的很令人担心,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但是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往前看....."
“孟阿姨。"沉默的冉郁突然叫住孟常青,语气强硬下来,"我一直都在往前看,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场医闹而已,虽然发生的概率小,但是我相信我的遭遇不是个例。"
"的确是因为我的疏忽导致病人术后感染,我又没有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才造成不可逆损伤。这是我应该承担的后果,而那件事已经是过去时了,我不想再提。”
冉郁声线里却难得有哽咽的痕迹,她竭力克制着,但是最后还是被轻易打败。
今天在喻昭清面前只是无意间用力过猛,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动作,但却这么容易就击碎她的体面,她紧咬着下唇,一颗晶莹从眼尾滚落。
她说,“医术不过关,我不能再害别人了。"
事实上她也没有再去害人的资格,谁还敢把自己交给一个出现重大医疗事故的劣迹医生,没有谁会那么想不开。
冉郁的说辞明显只是掩饰自己失望的托辞,孟常青自然不会真的当真,反而会因为这些话更加心疼冉郁,“既然都过去了,怎么还会说自己医术不过关?冉冉,那真的不是你的错。”
孟常青一直都站在冉郁这边支持她,她相信冉郁的能力,因为她真真切切看到过冉郁为了做好一个实验而三天只睡五个小时,她熬过了不为人知的深夜走到了今天,她有天分,却也足够努力,才显得天赋异禀。
提到如此沉重的话题,冉郁不再想着出去,随意靠在一张桌子上叠起双腿,光影浮沉,她置身其中,轻轻掀开自己的衣摆,是腰腹不可避免留下的伤疤,“那这算什么?”
错了就是错了,她承担了后果,也没脸再留在医院。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孟常青叹了一口气,站到冉郁身边和她一样靠在小桌子上,两人并肩,孟常青有些晃眼的光线里看向冉郁的侧颜,“我也了解了一些事情。对方权势大,又占理,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为权势弯腰,就算承担后果,你也不应该置气。”
她还是觉得冉郁是天生的医生,就算做不了医生,她还可以继承医院做院长,再不济可以去公司,总之不服软硬碰硬之后现在做普通的老师这个结局令人唏嘘。
孟常青心疼冉郁,可怜冉郁。
冉郁自嘲的笑了笑,“我没置气,也不只是因为这事就从家里搬出来,我只是看不到支撑我当初选择这个职业的信仰了。权势,很恶心。"
“嗯?怎么这么说?”孟常青看着地上紧靠在一起的阴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隐含着满足感。
冉冉第一次跟她分享这些心事。
要说权势,冉家也算是渝阳有名的家族,御医的后代发展到今天成了有名的医疗企业,一家又一家的私人医院为冉家添砖加瓦,冉郁从出生开始就享受着权利和金钱带来的便利,她的起点是别人一辈子的终点,应该不会有人拥有权力之后厌恶权力吧?
外人看来,这样不会有点“矫情”吗?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冉郁摇摇头,不太愿意解释太多。
沉默着,回忆涌上心头,冉郁想起了很多,好一会儿她还是开口说,"钱啊,有时候真的能买到命,足够多的钱还能买到别人的命。不公平,这真的不公平。”
"这是什么想法,有钱人用钱续命,用最好的药和仪器,哪里来的不公平?"
"就是不公平。"一字一句,冉郁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孟常青虽然不太理解冉郁的逻辑,但是她还是静静等着冉郁说下去,毕竟能听到冉冉谈心的机会有限,她很珍惜,也很享受她的信任。
话匣子打开,冉郁憋在心里的话也犹如泄洪一般,“我以为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在医生面前病人活下去的机会应该是公平的,比如心脏移植到患者,她等到心脏的机会应该是最公平的,根据患者病情进行合理分配。可是事实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在后面做手脚,最终改变受赠结果。这公平吗?甚至就算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本应该属于她的眼角膜都会在我面前用一纸文书夺走。"
想到那个画面,她跟高层据理力争,最终无功而返,还要面对患者解释原因。
她没脸,尤其那个人曾经还和她在一个餐桌上用餐,推杯换盏之间,她还得说一声"叔叔请多关照",本质上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冉郁觉得自己脸上没光。
“冉冉,共情力太强是不适合做医生的,这些在你正式进入医院之前应该就能预料到的。你现在这样的心态,估计只能在初出茅庐的医学生上看到,你都经历了这么多,实在不应该还有这样的心态。”孟常青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搭上冉郁撑在桌沿边的手背,指腹贴着她手背凸起的血管,感受其中流淌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冉郁心好,但又没有那么好,因为她也可以为了病人争取手术的机会不择手段,某种程度上来说,冉郁何尝不是利用权力创造不公。
所以冉郁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还追求所谓的公平?
太年轻了,冉郁真的太年轻了,还没看透一些现实。
冉郁回忆起曾经奔走之后还是失败的定局,有些无力的烦躁,低声控诉着。"可是我不觉得这是对的,即使是我,由我找到上层管理者,得到的回应也只是经调查受赠流程合法。最可怕的是竟然所有流程都合法,找不到任何漏洞。在有些人眼里,人不过是一个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商品。"
她是冉家的人又能怎么样,黑上还有黑,资本家和一个曾经满怀热忱宣誓投身于医疗事业的医生怎么能产生共鸣呢?
地面之上尚且有所有人无力审判的不公,地面之下更是一场人面兽心的狂欢,冉郁在中间徘徊,亦左亦右,所以她才那么痛苦。